推着你,直到天边
2023/2/3
□ 欧凤香
年纪大了,觉浅,往往醒来得早。可老伴常常把半边脸埋进枕头里,赖着。须男人唤着她的小名,燕子,燕子,她才肯别过脸来。
男人用手探进她的后背,将她的上身慢慢地扶起。稍不留神,就会弄痛老伴,她便象小孩般喊叫,不管不顾。男人一手扶着她的肩,一手把衣服套上她的胳臂,慢慢拉上。
只要不下雨,男人便推着老伴陪自己一起去乐队排练,出小区大门往右拐,前面就是广场,乐队的人都在那候着。
乐队是男人自已组建的,那时,老伴未生病,自已的身体也还好。闲得没事便加入了老干部艺术团,并组建了这支文艺演出队,担任乐队队长。他领着乐队到处巡演,获得过大大小小的奖,上过各种新闻报导。老伴患上了帕金森这十年,生活不能自理,被鉴定为一级肢体残疾,男人到处寻医问药,他辞了很多邀请。各种演出不能参加,只能在附近义务带领乐队排练。
远远看到男人推着老伴过来,乐队有人赶紧迎上来从他手里接过轮椅,边说笑逗老人开心,边把老人家安顿在不远不近的树荫下。那人轻言细语,阿姨在这好好呆着,我们马上给您表演一个。
男人领着大伙,朝着老伴的方向,把乐曲奏得悠远绵长。老伴睁着双眼,仰慕地看着男人,隔着那么远,男人依然那么英俊潇洒。
演奏完毕,男人总要问老伴,今天表现得怎么样。老伴呐,嘴里不停好、好,最后总不勉要半带怨气地嘟囔,穿红衣服那个老太婆怎么这么轻薄,老往你身上凑。还有那个穿蓝衣服的老太婆,看你的眼神,那个扣,让人揪心。她会把她看不惯的每个人,从头到尾品评一番,特别是那些往自己先生身边贴的人,不留任何情面。男人不言语,任由老伴说,他收拾好东西把老伴往市场推。
市场人多,来来往往很嘈杂。男人推得慢,深怕撞上人家。遇上老伴爱吃的,他停下来,把轮椅往里拐,一边挑着菜,一边护着老伴。老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,时光仿佛只停留在他们的身上。男人知道哪些食物对老伴的身体有益,哪些食物不适合老伴吃。有益的食物,往往买得多些。
好些日子,男人对老伴说外面凉,对身体不利,不便出门。老伴常常坐在轮椅上,盯着窗外的树叶。说,你那穿红衣服的老太婆呢,不叫唤你哪,那穿蓝衣服的老太婆呢,不想跟你眉来眼去了,没你,乐队怎么演奏。男人会把她推到梳妆台的镜子前,拿起梳子,慢慢地梳着老伴剩下不多的白发。没了我地球照样转,你放心,没了你我该怎么办。他本想夸夸老伴,给她一些心理安慰。从嘴里却蹦出这莫名其妙的一句。
社区工作人员上门探望,发慰问品,送口罩,宣传抗疫知识,老伴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,她的眼睛瞬间黯淡。老伴一天比一天沉默,一天比一天病情加重,她常常盯着一个地方,一盯一整天,任由男人叫唤,她不理不睬。
男人偶尔出门采购,老伴会把耳朵贴在门后,听他的脚步踩在地面的声音。听这声音走出大门,走在人行道上,然后拐进市场。她把脸贴在门把手上,那上面还留有男人的手温,有时贴着贴着就迷迷糊糊睡了。
老伴的状态越来越差,男人拿出孩子们儿时的照片,给老伴讲他们年轻时的事,讲孩子们淘气时的趣事。老伴呆呆地听着,还是没有任何反应。男人推着老伴从客厅到卧室,从卧室到客房,从客房到厨房,从厨房到阳台。就象推着她从家里到广场,从广场到公园,从公园到菜场,从菜场到家里。男人给老伴讲老的树叶开始脱落,新的树叶即将冒芽。男人推着老伴站在阳台上,俯首小区的大门,不锈钢栅栏门已紧紧关闭。偶尔有人进出,走侧边的小门,有温度报警器提醒来人的体温。疫情的阴影在逐渐消散,男人感觉老伴眼里的光在一点一点地回来。
下午五点,男人开始做晚餐。阳光照进厨房,洒在厨具上,闪出金色的光芒。男人拿出碗碟,一个个整齐摆好。碗碟碰着大理石板灶台,发出清脆的响声,象竖琴发出的叮噹声,敲在男人的心坎上。他把各种蔬菜洗好、摘好、切好,整整齐齐地码在碟子里。红的、黄的、绿的,搭配着煞是好看。不到半个小时,一荤一素一汤就端上了桌。
男人转头进卧室,燕子,燕子,轻轻地唤。太阳已西下,剩一方粉蓝的天,映着老伴头部的剪影。老伴转过脸来,舒展的脸上微红中竟带有几分羞涩。
嗯,吃饭啰。几个月以来,沉寂了这么久的老伴终于发出了第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