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屐情怀

□陕西 / 赵丰

小时的秋天，雨格外多。

天刚放晴，孩子们挽起裤腿，光着脚在街上的泥巴里玩。那些黄泥巴在阳光下闪着光，我们踩着泥巴，阳光就四散开去。如有孩子跌倒在泥巴里，几个孩子捞起泥巴朝他砸去，瞬间他成了泥人儿，孩子们起着哄笑。

这时，爷爷踩着泥屐从屋里出来，吆喝道：“回去回去，受凉了闹肚子。”我们不听他的话，看他穿泥屐走路的样子。他扬着头，身子挺得笔直，两个胳膊交叉背后，一步步朝我们走来。爷爷很在乎别人看他穿着泥屐走路，脸上的笑容像枯萎的菊花。

泥屐，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出它的模样，说白了就是板凳鞋。一块用坚硬的槐木做成的木头板子，板面形似鞋底，在底面前后两处拉槽凿卯，横着揳上两个片状带榫头的腿儿，侧面看去，如汉字的“丌”字。穿泥屐时，用麻绳将脚和泥屐捆绑在一起。

秋雨的日子，村里的男人串门都穿泥屐，行走于泥巴或泥水中，如走高跷，是要掌握平衡和技巧的，不然就会一个狗啃屎摔倒，趴在泥巴里。

小时，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爷爷穿着泥屐走路的样子。爷爷的脚蹬在泥屐上，神情悠闲从容。他并非雨天才穿泥屐，日头底下也穿。对他来说，穿泥屐走路似乎成了一种生活享受。他老了，地里、家里的活儿都无须他动手，他就穿上泥屐，迈着细碎的步子东串西串，用村子老人的话说，就是显摆。他显摆什么呢？我那时琢磨不透。

我发现，在平坦的路上，爷爷会凝着眉头，闭上眼睛穿泥屐走路，像是在听泥屐发出的声音。路上若是没有泥巴，泥屐发出的声是“吧嗒”——“吧嗒”——若是泥巴与泥屐的摩擦，发出的声是“噗叽”——“噗叽”——他凝眉闭眼，仿佛是在聆听自己心灵中的某种声音。

泥屐是木头做的，古人称木屐，是有历史的，文字记载里谢灵运、李白、苏东坡、叶绍翁都穿过。雁荡山上有谢公岭，岭上有落屐亭，相传与谢灵运有关。谢灵运游山时，蹬着一双奇妙精致的木屐，鞋底前后装有活动木齿，上山时去掉前掌木齿，下山时去掉后跟木齿，装上前掌木齿。穿上这种有齿木屐翻山越岭，不怕山陡苔滑，上山稳当，下山踏实，世称“谢公屐”“灵运屐”。谢灵运当年翻越谢公岭时遗失了一只木屐，后人便在谢公岭建了落屐亭。李白为浪漫之人，自然羡慕谢灵运的木屐，他的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诗中有句：“脚著谢公屐，身登青云梯。”

叶绍翁是南宋中期人，曾在朝廷做官，后隐居钱塘西湖之滨，写下《游园不值》四句：“应怜屐齿印苍苔，小扣柴扉久不开。春色满园关不住，一枝红杏出墙来。”后两句人皆尽知，前两句却少为人知。这里的“屐”，应该就是泥屐，作者写的是在雨后天晴杏花盛开的时候去一个园林访友，未能进入时的感慨。

日本人穿的木屐形似泥屐，有人就说是泥屐的“后裔”。这没有考证，不好说。

很少有人研究木屐是何时出现在乡间的，乡下人与泥土情感深，叫它泥屐，一辈传一辈。爷爷大约是村子里最后一个穿泥屐的老人，他下世后村子的街道铺上了水泥，泥屐便被母亲收藏在了楼上。有时想念爷爷，我就攀着木楼梯上楼，翻出积满尘土的泥屐，下楼来体验爷爷穿它走路的感觉——那也许是怀念祖父最好的方式。参加工作后，我突发奇想，再踩一次泥屐。然而，老屋翻修后，那泥屐不知身在何处了。长久不用的东西，母亲嫌占地方，总是扔掉。

木屐踩过泥水的声响，消失在了昨夜清风中，成为一缕绝世的遗响。